◆何強

1

毛二一早醒來，坐在門檻上邊發愣邊用舌頭撥弄著那顆松動的大牙。等大牙脫下來，他正準備扔到曬壩時，幺叔提著豬食桶過路對他說：“脫了牙齒要扔到高處，才能長出新牙呢。”毛二就起身，把那顆黑黢黢的牙齒往屋頂扔去。

牙齒在瓦溝里叮叮當當地滾了好一陣。

2

見幺叔喂完豬食，背著背篼往牛欄里去牽牛準備上坡了，毛二走過去，也不喊他幺叔，只嘟嚷著說：“我今天不想上學了。”

幺叔問：“又咋了？”

毛二說：“昨忘記寫作業了，要被老師用竹塊打手板兒。”

幺叔邊解牛繩，邊說：“那怪罪得了哪個？是別個讓你不寫的？”

毛二說：“還有梨子堡一群放牛娃在路上攔我們呢，要過路費。”

幺叔說：“行了，我去幫長生伯伯們撻谷子了，碗架頭有昨晚的冷飯，萬一難得炒呢，你去長生伯伯家看看，有么吃的就將就吃點，吃了給老子乖乖去上學。”

毛二說：“那過路費呢，你就不怕我在路上挨梨子堡的人打。”

幺叔邊扯著牛的硬鼻子，邊鄙夷地說：“麻皮中柱大的人了，還怕梨子堡那幾個猴猴，以后看你有錘子大的本事不？”

幺叔說完朝旁邊的磨刀石上狠狠地吐了口濃痰，一群母雞瘋般地跑過去幾口就啄了。

3

毛二在碗架面前站了一會兒，看到那碗冷飯上才爬過一條千足蟲，又撲上去幾只飛蛾。毛二就嘀咕了一陣：“到底是沒有親爹親娘的人哩。”

毛二的父親是從蓋上張家到這個寨子“上門”的。父母相繼去世后，他跟著幺叔過日，作為外姓，在寨子上總是挺不起腰抬不起頭。

同班同學東海挎著書包過路喊他上學，毛二盯著那碗冷飯說：“還沒吃飯呢。”

東海就奚落他，說：“長生伯伯家在請人撻谷子，我曉得你又是要去那里當‘守嘴狗’哇。”

毛二說：“你不看看你嘴上那圈油，不是想吃‘扇扇’（農村辦喜事時蒸的扣肉），昨天在冉家寨子‘守嘴’吃到的？上次放學路上被梨子堡的放牛娃攔著打架我沒幫過你？還有臉皮說我？”

東海沒有理睬他，顛跳著往學校跑了。

4

眼看快到上學的時間了，毛二就朝長生伯伯家走去。長生伯娘正在灶前傳火，煮飯的那口鍋用濕帕子圍了一圈，飯香味從帕子里突突地鉆出來，滿屋子飄著。長生伯娘六十過頭，不算老，只是常年有病，腿腳也不麻利，只能在家干些摸摸索索的小事。長生伯娘正被火柴頭的煙子熏得眼淚直流，她用余光瞟見了毛二，故意不喊他。

毛二放下臉皮搭白：“長生伯娘在煮飯？”長生伯娘假裝從水缸里舀水故意聽他不見。

毛二又走進門檻央求般說：“長生伯娘我想吃碗熱飯去上學呢。”

長生伯娘見他臉皮厚，躲不過了，就說：“揭了鍋蓋，敞了氣，飯就不好吃了呢，等做活路的人攏了著哇。”

毛二看著熱氣騰騰的米飯，咕咕地吞咽了兩口口水，趁長生伯娘不備，轉身在灶孔處奪了兩個燒紅苕，藏衣服里跑了。

5

毛二在上學路上吃完了兩個燒紅苕，正在他被噎得喘不過氣時，發現前面拐彎處梨子堡那伙放牛娃又在那里攔人呢，東海也被攔在那里，嚇得頭都快垂地上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再說反正到學校了還要被打一頓手板兒，想到這里，毛二就轉身往家里走。

毛二不知不覺又走到長生伯娘那里去了，長生伯娘已經在開始弄菜，灶上擺了一排盤子，每個盤子上都蓋著一個小碗，一看就是怕剛起鍋的菜涼了，就用碗蓋著保溫呢。現在鍋里正在用渣海椒炒臘肉，四溢的香味惹得毛二涎水直流。

毛二又走過去說：“長生伯娘我今天不上學呢，我吃碗飯了去幫幺叔牽牛，等幺叔幫著你們收谷子呢。”

長生伯娘的鍋鏟在鍋里鏟得嚯嚯響，有點氣急敗壞地說：“要等做活路的人攏了一起吃呢，你們蓋上張家的人怎么這么沒教養？”

毛二沒有再拿灶孔里頭的燒紅苕，他出門見柴垛旁有一只雞，他飛起一腳，把那只雙腳被捆住了的“抱雞母”踢得嘎嘎嘎滿地撲騰。長生伯娘聽得動靜，順手抄起火鉗追了出來，嘴里喊著：你打我的雞還不如打我呢……火鉗朝著毛二就劈頭蓋臉砸過去。毛二接住火鉗，把撲過來的長生伯娘順勢一摟，就把火鉗架在長生伯娘的脖子上，再用力一箍，長生伯娘就不動了。

6

毛二死不承認和長生伯娘發生過抓扯，再說長生伯娘確實是心臟病突發致死，警察只是把毛二和梨子堡那群放牛娃拉去派出所，見又都是十一二歲的娃崽崽，教育一頓后就又放回來了。

7

據別人說，毛二有次喝酒了說長生伯娘其實是被他打死的。但說不準是真話呢還是故意款嘴。

說來也怪，自打那以后，毛二脫掉大牙的地方就再也沒有長出新牙。他幺叔挖苦說他肯定是牙齒從瓦溝里滾下來后落進豬槽，被豬吃了所以不長新牙。也有人說是他愛“守嘴”遭到的報應。反正只要他吃東西，那些湯湯水水的就一股勁地從牙縫往外流，邋遢得像“叫花子”。

閑暇無聊時，他還會編唱一些順口溜兒：“守嘴狗，家家有，這家沒得那家有……”可每次唱這些順口溜兒時，他都吐詞不清，像是在念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