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強
老鷹帽是一座山的名字。山在貴州那邊，很遠。站在村頭只能看見遠處的一片灰不溜秋的影子鉆進天邊的云層。村里人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山，是不是真正的老鷹帽。
和村里人不同，父親說他去過老鷹帽。他說老鷹帽是座神山，山那邊有雨，村子里就會跟著下雨。
很多人都相信父親的話，因為父親總喜歡叼著旱煙坐在門檻上向老鷹帽眺望。即使在莊稼地里，父親也會情不自禁地伸長腰桿，用沾滿泥巴的手掌蓋在眼瞼上向老鷹帽使勁瞭。特別是在秋收時節，滿院壩都曬著苞谷，父親隔袋煙的功夫就會朝老鷹帽那邊瞅瞅，有時他會毫無征兆地指著老鷹帽的方向說：“山那邊有雨，馬上要落到我們這里來了。”然后匆忙地收拾起院壩里的糧食。父親的判斷有時準，有時不準，時間一長，村里人對是否有雨都有了自己的辨別，只有父親仍然堅持著“只要山那邊有雨，村子里就會下雨”的判斷。
我也是上小學后才知道自己除了有一個哥哥、三個姐姐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大哥。父親的第一任妻子在生大哥時，因為難產引起大出血而撒手人寰。據村里人講，十三歲就失去父母變成“寡丁子”的父親，生活一直窮困潦倒，在摯愛的妻子去世后，受了刺激，就幾乎放棄了再生活下去的念頭。他三天三夜滴水不沾、粒米未進，整天沉默寡言地在村子里轉悠。村里人怕他丟了孩子的小命，四處打聽，聯系到貴州一戶沒有生育的家庭，將剛滿月的大哥抱養了出去。
父親是一個地道的莊稼漢，木訥、老實而感性。我無法想象，看著自己的骨肉被抱走而自己無力阻止的那種痛苦、絕望的心情。我想，憑著我對父親的了解，父親肯定躺在床上呼天搶地、撕心裂肺地痛哭過。可這段歷史，父親從未向我們提及。
后來，父親經人介紹和我的母親結了婚，直到生了孩子，才又重新振作起來。
跟母親有了孩子后，父親看著懷里嗷嗷待哺的骨肉，心里卻開始惦記起生死未卜的大哥。父親開始后悔當初的行為，決定要去贖回自己的孩子。從未出過遠門的父親以為貴州就像自己的村子那么大，覺著只要走到了老鷹帽那座山，就可以找到失散多年的大哥。他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意志堅定地朝著老鷹帽的方向走去。餓了，就偷挖別人地里的紅苕、蘿卜；渴了，就喝山溝或路邊牛腳窩的水；天黑了，就在野外的巖洞、苞谷桿垛里露宿。
經過十多天的艱難跋涉，父親終于走到了老鷹帽腳下。父親四處打聽，才知道大哥家所住的位置還需要翻過老鷹帽再走二十公里才能到。看著連鷂子也難以飛越的老鷹帽，一向堅忍不拔的父親被突如其來的恐懼侵襲，他全身發軟、腿腳打顫、頭冒虛汗……可最終，對親情的渴望完勝了大山的阻隔。在短暫休整后，父親卸掉了身上的所有包袱，咬緊牙朝著山上攀去。
為了盡快翻過老鷹帽，父親抄了一條陡峭的小路想從半山腰下到山的那一邊。說是小路，其實就跟沒有路差不多，山里古木林立，野獸眾多，毒蛇遍地，連氣候也是山上山下兩重天。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一處可以歇氣的地方，山上卻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他想爬到一棵樹下躲雨時，腳下一滑，差點跌落山谷。逃過一劫，在心驚膽戰中，父親自言自語地說，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可以化身一縷青煙飄過該死的老鷹帽，早點見著孩子了……
又經過一整天的艱苦爬行，父親終于越過了令人畏懼的老鷹帽。當他躺在山腳下的一個草垛上時，人已經虛脫得邁不開腳步。他越往前走，就越覺得前方有一股巨大的磁場，而自己是一塊無法控制的磁鐵，正被某種力量拖拽著奮力前行。
父親一邊走一邊打聽，終于在第十五天時找到了村民曾告訴過他的那戶收養大哥的張姓人家。
他慢慢地像尋找寶物一樣在房前屋后轉悠。突然，他看見院子里的晾衣繩上曬有小男孩的衣服。更讓他激動的是，在偏房一角的狗窩旁，他發現了大哥出生時包裹用過的曾在他夢中千百次出現過的毛絨毯。對一個父親來說，孩子出生時用過的物品抑或是孩子的笑容、哭相，如果變成了痛苦的回憶，那將一輩子揮之不去而痛不欲生！
在激動的心情中，父親匍匐在房前旁邊的一個土堆旁，目不轉睛地盯著張姓人家的大門口。突然，他看見一個大約五歲的男孩出現在門口。看見孩子長相的一剎那，他憑直覺敢萬分確信那就是自己的兒子。那一刻，父親終于號啕大哭、淚如泉涌。他真想沖過去一把抱著孩子給他磕頭、道歉，跟他傾訴自己心中一直承受著的懊悔、悲痛。
父親沒有那么做。確信孩子還健康地活著后，在緊張、激動、痛楚等心情的不斷攪動下，父親澎湃萬分的心情變得陡然平靜。他意識到孩子現在有了自己的新家，有了養育他的父母，有了身處異地但全新的生活方式。他糾結著如果孩子埋怨自己該怎么辦？如果因為自己的出現打擾了孩子平靜的生活該怎么辦？如果自己站在養父母的立場又該怎么辦……
父親衣衫襤褸地趴在地上，沉默得像個石墩。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父親還是決定離開。他流著淚回到了村里。
父親一路都未敢回頭。
他害怕回過頭去，會控制不住那塊磁場的吸力，從而破壞了孩子幸福平靜的生活。他只是在心里不斷地祈禱，祈禱孩子能原諒自己當初的困境、魯莽。
回到家后，父親一反常態變得精神抖擻，只是逢人就會不厭其煩地說：“老鷹帽是神山，山那邊有雨，村子里就會跟著下雨。”
現在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和大哥早已相認，雖然相距遙遠，但逢年過節都常有往來。我們已都長大成人，還把父親接到了城里居住。父親爬不了山了，再也沒有力氣去仰視那高聳入云的老鷹帽。但一遇天氣反常，父親總會站到屋頂朝老鷹帽的方向眺望。看著天邊一朵朵翻騰而過的烏云，他還是會自言自語：“山那邊有雨，馬上要落到這里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