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我右手背上有條細長明顯的疤痕。疤痕的前世必然是血淋淋的傷口。我何時受的傷呢？聽媽媽說，大約是我3歲時在老家，與姐姐、另外幾個小孩玩木盆里的插刀，打鬧間被誤傷的。等我哇哇大哭，其他孩子也嚇得不知所措時，一旁擺龍門陣的大人才慌忙走過來查看。一只血糊糊的小手，媽媽被嚇得不輕，用手帕簡單包扎后，趕緊帶著我到鎮上衛生院縫針。

就這樣，右手背中間到指根的位置，深深地留下了一條疤痕。那個年代縫針技術粗糙，傷口縫住，止血即可。拆線后，疤痕粗壯，兩側還有可見的針疤，對稱分布著。小學時，我沒怎么在意這條疤痕，或許是忙于寫作業，忙于放牛、打豬草、撿松蛋兒。作為勤快的鄉下女孩，我的手上會被紅薯藤漿液、草木灰等附著，這些東西也把手背上的疤痕淡淡地遮住了。

我一天天長大，進了城讀書。這條疤痕也因手的變化而變大變寬，越加突出。當我注意到右手背上這條長長的傷疤時，自卑感爬上心頭。那會我在念中學，正是青春期敏感的時候。看著其他女孩纖細的手指、白嫩光潔的手背，再看看自己，手指粗短，更要命的是右手背上那條猙獰的疤痕，像蜈蚣一樣的疤痕，我的心隱隱地痛著。

周末，女孩們會偷偷涂指甲油，順便來比比手的美丑。這時，我躲得遠遠的。我怕帶著疤痕的手嚇到別人，也怕這疤痕傷到我可憐的自尊。上課舉手回答問題時，我習慣舉左手。哎，要是能去掉這個疤痕就好了。電視上打著一種去疤痕的藥膏廣告，我看得入迷，也想買。可是一看到昂貴的價格，只能望而卻步。在我因為右手背疤痕而自卑敏感的日子里，也有其他事情成為創傷，變成心里看不見的疤痕。

上大學后，看了更多的書，視野變得開闊，對自己的身心有了全面的認知，不再那么敏感，我漸漸淡化了這條疤痕帶來的羞恥感。我的右手在課堂舉起來，聚餐時右手舉著杯子和同學們碰杯慶祝。疤痕就這樣陪著我，但我平時不會刻意去看它。右手拿東西、拿筷子吃飯，與左手配合敲打鍵盤，右手背上的疤痕靜默無聲，靜靜地貼著我的手背。漸漸地，心里的那些疤痕也不再流血，只是偶爾淡淡地發癢發疼，這些癢與疼被我化作一個個文字。

前不久的寫作課上，不知怎地提到“生命的疤痕”這個話題，我停下來，引導同學們觀察自己的手或者額頭、臉頰的疤痕，并回想這個疤痕背后的故事。右手打開，手背朝上，我凝視自己的右手，那條蜈蚣一樣的疤痕赫然映入眼簾。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細細地凝視這條疤痕。我用左手指著數了數針疤，共四對。靠近手背中心的針疤淺一些，小一些，靠近指根的兩對要深一些，大一些。這八個針疤像細小的芝麻粒排在主疤痕的兩側。指根處，兩條細小的線狀疤痕穿過主疤痕。

這樣的細致觀察讓我驚喜不已，原來疤痕也有自己的特殊形態。我繼續觀察著，主疤痕靠近手背中間的位置有個小凹陷，像“O”形的嘴巴，也像一只眼睛。凹陷處邊沿的紋路像魚鰭，主疤痕的尾部向右輕輕斜著，整條疤痕從手背中間處向指根處漸變，變得更細。魚，右手背上的魚，我的心里冒出這樣的意象來。是的，曾經我認為是蜈蚣一樣猙獰的疤痕，此刻卻變為一條小魚，貼在我的右手背上。

我右手握拳，打開，再握拳，再打開，反復幾次。右手背上的疤痕在握拳、打開的動作中跟著動起來，收縮間就像小魚在游動一樣。那四對針疤也跟著晃，仿佛是小魚拍打起來的浪花。右手背上的魚活了，它動起來了。我興奮極了，把自己的這個發現分享給同學們，也把關于這個疤痕的故事與我的認知變化告訴了他們。

疤痕像小魚，這個發現讓我欣喜歡快。我體會到，當我有勇氣正視這條疤痕時，細細觀察疤痕也就是對自己身心的凝望。當我勇敢地舉起右手，把這條疤痕展現給別人并講出背后的故事時，我已變得勇敢和自信。疤痕不再是羞恥的東西，而是一段故事的象征，疤痕里藏著童年經歷和青春心事。

“生命也是如此呀，有形的疤痕，無形的疤痕，都是我們經歷的凝結之物。正視自己的創傷，勇敢地與疤痕對話，你會發現疤痕也別樣的美麗。”我的一番話贏來同學們的掌聲。之后，他們也分享了自己與疤痕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我看到了與我青少年時期相似的自卑、敏感，也看到了此刻他們講述時的自信與從容。課后，我走在校園綠道中，想著疤痕的故事，心里感慨無限。我把右手靠在唇邊，給了疤痕一個輕輕的吻。

或許，我的閱讀與寫作，就是一個治愈的過程，讓流淚的心停止哭泣，露出笑容。當然，這也是一個改變的過程，把眼中視為蜈蚣的疤痕變為一條小魚，靈動地在手背游動。于人類，于萬物都是如此，創傷過后結痂，變為疤痕，疤痕里藏著或苦或樂的記憶。如何面對生命的疤痕，是我們需要思考的。

渴望平順、光潔的生命，也要接受疤痕的親吻。疤痕處是隱痛處，卻也是堅韌處。如果我們無法避免受傷，無法祛除疤痕，那就笑著面對疤痕吧。帶著一雙發現的眼，一顆慈悲的心，讀懂疤痕里的過往。寬容，觀察，自省，自信，與創傷和解，換個視角看疤痕，疤痕也可以是一條可愛的小魚，或者一只翩翩的蝴蝶。

你好，我右手背上的小魚般的疤痕。我也當如你一般，跨越創傷變得堅強，長出健碩的生命之鰭，擺動靈動的魚尾，向著歲月之海的深處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