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
母親到家里來看兩個外孫女。閑來無事,帶著孩子和母親一道去了圖書館。
孩子們進了兒童館。和母親去到成人閱讀區,里面陳列著各類報刊雜志,最主要的是里面開著空調,將暑熱擋在了屋外。雖在暑假,讀者不少,一個個靠在桌前奮筆疾書。
拿過一本書,領著母親到靠窗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母親大字不識一籮,勉強能湊下自己的名字。她以田地為習字本以鋤為筆,記錄著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到老也沒有安心休息的意思。她總是說,等我歸為泥土就休息了。記憶里她總是忙,手里不是拿著鋤,就是拿著鐮刀,再不就是燒火的工具,即使是下雨天手里也是攥著針線。
作業寫完沒有?書背住了沒?她一邊干著活一邊對著在玩耍的我嘮叨。可她卻沒有時間歇下來看一看女兒寫的什么作業,讀的什么書本。
今天她終于有了空閑,兩手抄在懷里靜靜地看著女兒讀書。
這個字讀什么?忽然,母親指著標題里的“母”字問道。
“母親的母。”
“哦,這就是母字啊?”頓了一頓她又說,“母就是這樣寫的啊?”母親對于她的母親記憶是很模糊的,因為外婆去世的時候她大概五六歲。
外婆是命苦的女人,育有三子三女,六個孩子兩個大人,八張嘴巴,而外公又是民國時期的讀書人,一身的儒氣。養家的重擔全落在外婆肩上,可是總吃不飽。自然災害的年份她得了重病。那年,最小的舅舅也才三歲。小舅看見院子里的鄰居嘴巴動了,就閉著眼睛坐在門檻上,嘴里念叨著“給顆喲!給一顆喲!”
外婆已然顧不了年幼的孩子,成天躺在床上,緊閉房門。小舅用自己的額頭使勁叩著門板,嘴里有氣無力地哀嚎著,頭叩出了血,他只想著外婆能夠開門,能夠再去吸吮她的奶頭,哪怕就是一口清水,也能充充饑。可是外婆的門再也沒有打開了。他們的母親去世了。
“你還記得外婆的模樣嗎?”我問了正在沉思的母親。
“有點點印象。出殯的時候從王家堡翻過去,只有幾個人抬著,唉!”母親嘆了口氣,但又沒有多余的表情。母親于她而言是有些縹緲的,但是生活卻是實打實的,在大家庭里長大,別說得到關愛,生存下來已屬不易。這一生,她都帶著苦楚的神態。
小舅叩門的情節是從大姨處聽來的,那時候還不懂得母親對于一個孩子的意義,并不懂得母親也需要得到孩子的愛的回應。小舅覺得母親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就像我覺得母親為了讓我完成學業去到幾千公里外的新疆摘棉花也是應該的。盡管她不識字,盡管她要坐幾天幾夜的火車。而我的孩子也是一樣,覺得我保護她們也是天經地義的。
噔噔噔蹬,兩個孩子奔了過來。
“那個不買衣服的孩子來了。”母親笑著說。
“媽媽,姐姐說等你老了她要給你買衣服。”妹妹對我說。
“是嗎?那好高興呀!”
“哼!不買了,你剛剛得罪我了。我喊你干嘛你都不干。”姐姐嘟著嘴說。
“不買嗎?那把你的衣服脫下來。”
“要買要買!”
我把這段對話當做笑談講給母親聽。她直笑。“哎呀!生氣了都這樣。”
也許小時候我也有過這樣的承諾,可是一旦母親惹惱了我也必定反目。對于小孩子的惱怒大人都是選擇原諒,理由是他始終是個孩子。但孩子總會是要報復的,氣鼓鼓的,說些傷人的話語和絕食來抗議。叩門的小舅心底是埋怨的吧?為什么母親要關門?為什么讓我餓肚子?那一聲聲撞擊門的聲音如刀子一樣扎進外婆的心底。躺在床上的外婆心底該是在痛恨自己吧?恨自己為什么要生病?為什么連孩子都保護不了?
陽光斜照進來,提示著我們該離館了。回來的路上,兩個孩子在前面跑著,以此來顯示自己是有能力的,我則奮力地追趕,總擔心著馬路上的車子。那一刻,多希望兩個孩子能夠停下來等等我。而我又回頭停下腳步,等著努力邁步的母親,她的背已經微微彎曲。一陣風過來,那一頭花白的頭發在額上亂飛,多想上去將她的頭發撫平,可終究還只是將伸出來的手挽住她的胳膊。

